青芋

〖绘海〗房客

自和这位房友合住以来,绘里从来没有见到她笑过。

或者说基本就没有什么表情变化。

与其说是阴暗,更像是死气沉沉的样子,女孩沉默寡言,如她海蓝色的长发一般静默。

有些对不起自己显眼的外表,绘里也并不擅长交际,虽然好奇,但向那种阴沉的人搭话什么的,她从来也没敢想过。

好在这位房客很让人省心,生活习惯无可挑剔。房租也是一口气付清了半年期,也算是给经济危机中的绘里雪中送炭了。

休息日时,女孩经常坐在窗边,漫无目的地看着人来车往。琥珀色的瞳孔似是失去了焦聚,却又不时淌过难懂的波动。

绘里闲来无事,也会安静地坐在后面,看着女孩恬静的侧脸,一点一点,染上夕阳的颜色。

……

说起来,女孩的伙食也太过简单,早餐,西红柿;午餐,西红柿;晚餐,还是西红柿。

绘里几次尝试邀请她一起吃饭,都被女孩摇头婉拒了。自己独享厨房,其实也乐得清闲。

「你真的,很喜欢西红柿呢。」绘里半开玩笑地说。

女孩微微抬起头,空洞的眸中淌过几丝迷离。不知为何,看着这样的表情,绘里的胸口不禁有些发闷。

……

——一天到晚只吃这东西的话,身体一定会垮掉的。

这句话绘里一直憋着没敢说,她甚至能想象得出那个房客把西红柿抱在怀里,一脸敌意盯着自己的样子。

果不其然,在一天女孩在浴室足足呆了两个小时后,房东大人终于忍不住推门进去了。

女孩早已失去了意识,挂在浴缸边,本就苍白的皮肤更是毫无血色。绘里来不及犹豫,用浴巾将其裹起,笨手笨脚地给她披上一件外套,拦下了一辆自己常年没舍得坐一次的计程车。

体重轻得吓人。

连自己都能轻松地把她挂在背上,这家伙也太不爱惜身体了。

靠在软软的后座上,她瞟了瞟挂在自己肩膀上的小脸。深蓝色的发髻还带着水汽,勾住病怏怏的嘴角,竟是有着几分……

绘里赶忙拍拍自己的脸,将女孩裹得更严实了几分。


「她最近都吃的什么?」医生露在口罩外的眼睛颇为不善。

绘里低着头,支支吾吾。

「真是的。」医生叹了口气「就算闹脾气,也不至于虐待自己吧。」

看来房客小姐的着装已经充分让人误会了。绘里脸颊一热,鬼使神差地,也并没有否认。

反而有些窃喜。


在「家属」的含泪请求下,医生黑着脸给女孩腾出了一个床位,挂上了一瓶并无必要的营养液。看着女孩裸露在外的嫩白手背,心疼之余,竟然回想起了抱起她时那让人心头一荡的滑嫩触感。

「插着针管的这只手,应该会很冷吧。」嘟囔着这样拙劣的借口,绘里趴在床边,将手轻轻覆了上去。

次日醒来,眨了眨迷迷糊糊的眼睛,抬头迎上的是女孩腼腆的红脸。

「谢谢……」女孩这样说。

……

绘里自知不该,却忍不住庆幸房客晕倒的那件事。因为自那以后,两人之间也升温少许。

女孩为了也能做些什么,主动包揽了一日三餐的任务。绘里自认为手艺还算不错,然而——

「看来我可以退休了。」

「能和您胃口真是太好了。」

啊啊,摆出这样一张笑脸真是太狡猾了。绘里恨恨地嚼着口中的虾球,以此撒气。


家中有个大厨候着,采购的任务自然交给了房东小姐。在发现那人连青椒都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后,绘里买的东西也越发大胆了起来。

当然,作为主食的西红柿是绝对不能少的。

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好像也多了些许色彩,绘里拎着购物框,开心地往里塞着东西。


某天,绘里拎了一瓶葡萄酒回来。

以葡萄酒的酒精含量,也只是当个壮胆的心理暗示而已。说来惭愧,她今天的目标,是问出房客小姐的名字。

因为手头紧张,招租时,绘里为了节省那点手续费,也没有正经签过合同什么的。她也忐忑过这样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,不过看到同住是个白白净净的姑娘家,心里的石头也算落了地。

尴尬的是,迷迷糊糊的她,连房客的名字都忘记问了。

女孩看着杯中的深红液体,有些颤抖地扶着杯壁。微微抬头瞄了一眼房东,那双希翼的蓝色大眼让她咽下了嘴边的话,仰头一口灌了下去。

她不会是第一次喝酒吧——绘里愣愣地看着她,看着她扶着脑袋,上半身晃个不停。

这种一杯倒的设定是怎么回事但是为什么这么合适的样子——脑内吐槽不断的绘里扶起快要趴到桌上的女孩,将她搀到了沙发上,转身想要泡些醒酒茶,衣角却被什么扯住了。

「不要走……」

下意识回头一看,琥珀一般的双眸闪着晶莹的水光,因醉酒而微红的脸颊分外惹人怜惜。

绘里心头一荡,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,犹豫半晌,握住了那只素白发苍的手。

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番茄藤,女孩将手攥得更紧,埋头倚在那人肩膀上,以此掩饰自己的哭相。

绘里只是安静地摸着她柔顺的长发,任由温热的液体打湿自己的臂弯。直到她逐渐安静下来,带着残留的抽噎,沉沉睡去。

抹去那人眼角未干的泪痕,绘里挪了挪身子,让女孩能用更舒服的姿势入眠。


当然,第二天清醒过来的女孩,又一次闹了个大红脸。

「总是给你添麻烦,真是非常抱歉!绚濑小姐!」

「没关系的。」绘里揉着一晚上被压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胳膊,眼前夸张过头的九十度鞠躬,让她有些哭笑不得。

……

「那个……」再一次在窗边消磨了一下午的时光,绘里总算鼓起勇气搭了话。

「哎?」女孩猛然回过神来,丝毫没有发现身后凝视了她一天的视线。

看这副样子,要是告诉她自己已经这样「偷窥」了好几个月的话,肯定会被当成变态的。

「对不起,绚濑小姐,我在……想一些事情。」

「没关系。」绘里想要缓和一下气氛,特意开了个僵硬的玩笑「你那样专注的表情,我都害怕你要变成一块望夫石了。」

女孩一愣,一滴晶莹顺着脸颊滑落,在地上摔了个粉碎。她胡乱地抹了抹脸,背过身去。

「对不起,那个……」绘里一下子慌了,手忙脚乱地,只想给自己一拳。不会说话就闭嘴啊,一下就把人说哭了是什么意思啊。

「不关绚濑小姐的事。」带着浅浅的鼻音,女孩尽力控制着情绪「是我自己太懦弱了。」

那副样子,就像小时候的自己一样。一个人蹲在角落,鼻子抽啊抽的,却不愿意让泪钻出眼眶。记得那时候,奶奶总会从背后抱住自己,那份温暖,似乎能融化冰川,让倔强的小女孩放声大哭出来。

只需要短短的两步,她就能抱住那人窄窄的肩膀。无法抑止的冲动冲击着绘里的心脏,驱动着双腿向前迈出,伸出的手却僵在半空,怎么也落不下去。

会被推开的吧,谁愿意被一个收租的搂住啊。

除了伤害彼此以外,什么效果也起不到吧。绘里狠狠地咬了咬牙,捋起左手袖子,放到了女孩面前。

「你就把我当成西红柿,怎么不爽就怎么咬好了!」

女孩抓住绘里的手腕,本想推开,又不自主地越攥越紧。

「绚濑小姐……才不是西红柿……」

料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,绘里微微睁开一只眼,手腕上传来的清晰颤抖,让她彻底冷静了下来。

她半蹲着,揽住女孩的后背,将她轻轻拉入怀中。

「今天家里发生的事,我一件都不知道哦。」

女孩身子一震,再压抑不住哭声。

「西红柿是我……最讨厌的东西了……」

……

后来,两人缄口不提那天发生的事。只是偶尔视线相交之时,不知道想起什么,又默契地红着脸扭开头去。

蓝发女孩也不再那样死气沉沉,像是从什么阴影里出来后逐渐恢复的样子。

她的作息比时钟还要规律,每天早上被那种清泠温柔的声音叫醒,让人一点也提不起气来。

她很会照顾人,绘里每天都觉得像是有个贤惠的妻子在等自己回家,也每天都被同事鄙夷的眼神打断脸上恶心的笑容。

更难以想象的是,她看上去纤细不堪的身子,体能却出奇的好。绘里累个半瘫才能完成的家务,只能让她多喘两口气而已。

不知不觉,被照顾的一方莫名地变成了绘里自己。

不过无所谓。

西红柿啊,酸酸的,甜甜的,又脆弱得像是一碰就碎,稍微……有些悲伤啊。

房客小姐,也很久没有再执着于它的样子了。

躺在浴缸里,绘里像个开心的小女孩,用足尖挑出一朵又一朵水花。

门口一定又放好了一套整整齐齐的浴衣吧。

她不由得哼起了歌来。

……

六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。

理所当然的,绘里度过了经济危机。本应救命的房租,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。

像是找到了生活的意义——部长看着精神焕发的她,是这么评价的。

这也意味着,绘里不用再把房子尴尬地割一半租出去了。那本来就是缓兵之计。

该怎么办呢?

绘里有些迷茫。

作为一个房东,她显然失职了。没剩几天到期,她没想起提醒房客提前准备,即使现在想到了,也完全没有这样做的意思。

等到当天把人匆匆赶出去也太过分了。

那就这样骗她再租几个月?

不行,搞得自己像奸商一样,万一人家不愿意呢。

没办法,只能免费让她多借住几天了。

绘里扶着额头,一脸我真是个天才的鬼笑。房客从玄廊出来,生生又被吓了回去。


绚濑绘里这个人,如意算盘打得好好的,就是没有一次如了意。

女孩显然不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,换句话说,她的记性看上去比绘里好了不要太多。

期限当天,绘里还揉着乱糟糟的头发,嘟囔着今天怎么没人叫她起床。瞪眼一看,女孩已经全副武装站在门口了。

完全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收拾的行李!

「绚濑小姐,这半年里,承蒙您关照了。」女孩一袭白裙,将深蓝的长发映得愈发深邃。她低头向绘里鞠了个躬,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她的表情。

「等……等等,怎么突然……」毫无形象地踢踏着拖鞋,绘里踮到了女孩身前,扶着肩膀将她拉了起来。

女孩依然压着帽檐,象征性地抽动了一下肩膀,无果「钥匙什么的已经放在桌子上了,房间也打扫干净了,所以……」

「就这么急着走吗?」

女孩微微一顿。也许是内心作祟,她居然在房东小姐的语气中,听到了些许落寞之意。明知这只是个不切实际的妄想,心脏却莫名越跳越快。

「绚、绚濑小姐,也没有续期的必要了吧……」

「那如果,如果我想继续的话……」

女孩抿了抿嘴唇,也不知是默认还是怎样。

「也就是说,那个……你会愿意多、多留几天吗……」

绘里也是不争气,脉搏像是在争谁跑得更勤快一样。两人光顾着自己紧张,一点也没注意到对方的异常。

房客紧咬着嘴唇,眼睛在按住自己肩膀的手上扫来扫去。两道目光像是直接穿透了遮阳帽,盯得自己脸上越来越烫,越来越烫。

「可、可以吗?……」

「……什么?」绘里只想一头撞在墙上,胸口的心跳声,居然盖过了对方的回复。

……怎么可能还说得出口啊!!

本就是鼓起十二分勇气才做出的回复,女孩猛摇着脑袋,下意识地抬腿后退,却被自己放在那里的行李箱绊了个趔趄。房东也很配合,拉住了并无大碍的她,也是这一拽,用来掩饰表情的遮阳帽也终于飘飘落地。

绘里直直地盯着女孩,愣了。

本就通红的面部再被这样注视着,更是要滴出血来一样。架自己在肩膀上的那双手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,女孩紧咬着下唇,也再没有勇气瞪回去。

绘里顺着那人飘忽的目光看去,逐渐逐渐,落在了女孩的肩膀上。她触电一般缩回了手,捞住对方这么久,自己居然一点自觉都没有。越想,手心就烫得越厉害。

「对、对不起……」

「没什么……」

一如既往,两人又避开了对方的视线。

可能这是最后的机会了。

绘里深吸一口气,硬是掰开了颤抖不已的嘴唇。

「那个……」

「我现在确实没有继续把房子租一半出去的必要了。」

「但是如果,如果能有个愿意陪我住下的朋友……」

「我一定会……非常开心的……」

自顾自地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,她微微缩着脖子,纤长的手指绞来绞去。绘里期待着答复,又担心会出现自己最怕的结果。

这么明显的暗示,就算是块木头也能被凿出个窍来,何况她本就是个细腻敏感的人。女孩捂住胸口,平复着不知因何而起的那份雀跃。

「如果是还称不上朋友的我的话,您……会嫌弃吗……」

似乎有一对金色的狐耳轻轻一弹,绘里抬起头,亮堂堂的蓝眸里,跳跃着丝毫不加掩饰的狂喜。

「怎么可能!」揉了揉那头蓬松的金发,尽力想让自己看上去更郑重一些。绘里伸出右手,她知道,这样的机会,不会再有第二次「绚濑绘里,诚心邀请您同住。」

女孩攥着裙角,有些抬不起头。她挤紧了双眼,拽出右手,向对方拖去。

指尖相触的一刹,两人却又都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。女孩的余光瞟到了绘里那张绝不比自己好到哪去的脸,咬了咬牙,抓住了对面悬在半空的手。

「园田海未,打扰了。」瞳孔轻颤,却绽放着琥珀色的坚定。自己不应该一直单纯地被动着,索取别人的善意。

一股股柔软的脉冲,温温凉凉,从手心传遍四肢百骸。那只纤细的手,传递着大海一般温柔的气息,也冷却了绘里超频转动的大脑。

「园田小姐,终于愿意把名字告诉我了啊。」

女孩——应该说海未,微微歪着脖子,一脸茫然。又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些什么,她垂下眼睑,僵硬地别开了头。

「原来……我没说过吗……?」

绘里也没反应过来,呆滞的目光自动做出了回应。

「我还以为……」海未另一只手遮在眼前,不想再暴露自己的表情「绚濑小姐是讨厌我的名字,才一直……刻意避开的……」

「我也以为……是自己被讨厌了……」绘里也捂着脸,刚刚冷却的温度也有回升的趋势。

无言中,连对视都做不到的两人,身边却仿佛冒着一个个粉色的泡泡,升高,涨大,再戳破在天花板上,化作粉红的液滴落在鼻尖。


「所以说我不会跑的,可以放开我了吧……」海未顶着一张不寻常的红脸,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「你看,早、早饭都要凉了……」

绘里瞥了一眼餐桌,嘴角挑得更高了。那里摆着原本就准备好的两人份的早餐,也是海未心中小闷骚的体现吧。收不住脸上的笑意,她把手捏得更紧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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